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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人间丨12年前她没能去汶川,12年后来到武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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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对全人类来说,是艰难的一年。新冠疫情席卷全球,目前已有400多万人确诊。在与这场未知病毒角力的过程中,有一群特殊的人,他们白衣执甲、护卫生命。今天,第109个国际护士节,我们谨以此文,向援鄂护士朱恋及所有曾经和正在抗击新冠肺炎一线的白衣天使致敬。
回想在金银潭医院的 65 天,援鄂湘妹子朱恋说:“就像在谈论几年前的事一样”。
1 月 27日,她跟医疗队去了武汉。3 月 31 日,她又随大部队回到了长沙。在长沙的隔离酒店,父亲为她送去一面锦旗,上面写着:恋,你是最棒的,老爸为你骄傲。
4 月 15 日,结束了15 天的隔离,她终于返回家中。当天,婆婆李顺爱做了一桌子朱恋爱吃的菜,鱼、肉、鸡、墨鱼都有。朱恋却发现婆婆老了很多,“我真的好心酸。”在武汉与婆婆微信时,镜头扫到李顺爱头顶冒了不少白发,“她可能怕我担心,这次我回来就把头发染黑了。”
两个月没在家,朱恋一时找不到拖鞋,连化妆要用的眼线笔和散粉也找不到,女儿妙妙的作业本更不知去向。
去武汉的时候,妙妙还剪着齐刘海;回来时,她的刘海都扎起来了。妙妙再见妈妈,特别缠她,每天都要和妈妈抱一抱、亲一亲,口头禅也变成了“妈妈”。明明会用筷子,却说“妈妈,我不记得了”;明明可以一个人上厕所,又说“我不会了,要妈妈陪着”。妈妈出去一下,她就不停问“妈妈去哪里了”。
回家的第一宿,朱恋 9 点半就睡了,一觉天亮。
她失眠已经有 2 个月,在武汉期间,甚至在长沙的隔离酒店,她最早都要等到凌晨一两点才睡着。
回家的当天,朱恋还回了一趟科室。湖南特产临武鸭、泡椒凤爪、毛毛鱼、干脆面、咪咪虾条等,依然静静地躺在柜子里,那是她原本准备过年值班时吃的零食。
朱恋并没想到自己有资格去武汉。1 月 26 日,护士长在群里问,她就报了名。“心想不一定选得上,我们科室能干的太多了。”
2008年汶川大地震时,她还在上高三,有心却无力前往支援。2010年,她进入中南大学湘雅医院实习,后来留下工作。2013 年雅安地震时,朱恋参加工作不久,缺少资历。2020 年,她没抱希望,却意外成为重症医学科 5 个支援金银潭医院的护师之一。
下午 2 点,她接到电话,一小时内出发。“我没想过当天就走”,慌乱中,她随手抓起手机充电器和几件换洗衣裤,塞进一个小行李箱内。说是去半个月,护肤品也只带了小样。婆婆李顺爱见她收拾行李,问:“到哪里去这么急?”
李顺爱后来说:“国家需要,我不让她走不行。”
朱恋裹着又大又厚的黄色棉服出发了。在等的士的空隙,她给父亲朱友付打了一通电话:“爸,你一定要有心理准备,我去了有可能回不来。”
父亲最初不相信:“怎么会要你去呢?”他立马叫儿子开车到长沙,“看能不能送她一程。”朱恋却怕父亲阻止:“我也已经为人父母,肯定担心自己子女上前线。”她告诉父亲:“不要来送我,我已经上车了。”最终,朱友付没能见女儿一面。
朱友付在电话里试着说服女儿不要去武汉。他想起她七八岁的时候,每天还撒娇,说爸爸抱抱我。念护理时,解剖尸体,朱恋的胆子才变大了些。
他跟女儿说:“你可不可以不要去?你跟领导好好说一下,你家里实在放心不下,你孩子那么小。”朱恋告诉父亲:“组织派的任务,不能拒绝。”她没有告诉他这是自己的决定,“我把锅甩给了组织,要不然当时真的出不去,亲戚们会轮番打电话来劝。”
“我老爸那会儿肯定哭了,我虽然没看到,但感觉他说话带鼻音。”
武汉疫情发生后,朱恋和丈夫姜尚军聊过援鄂的事。“他说只要我自己愿意,就尊重我的选择。”朱恋于是将丈夫放在了最后,晚上六点,她才告诉他自己要去武汉的事。
姜尚军是一名外科医生,在距长沙 200 多公里的常德上班。两人相识于 2010 年的湘雅医院——当时他是研二的学生,她是实习护士。恋爱时期,他们基本没看过电影,吃饭也是打包,很少正儿八经地坐在餐馆里。“他实在太忙了”,朱恋说。有一次,两人约了饭,姜尚军却接了个急诊手术。“我一个人坐在奶茶店,等了七八个小时,他还没来。”2013 年,两人领了结婚证,“我爸都不知道”。
在姜尚军眼里,朱恋是一个果断有魄力、美丽大方、嫉恶如仇的人。得知老婆要去武汉,他虽担忧,却宽慰自己“不会那么残忍吧,我老婆去了就回不来?”他不敢跟她聊最坏的打算,一直鼓励她:“这个坎一定能迈过去”。朱恋反而想过最差的情况:“我还有一个弟弟,家里失去我不至于就运转不了。”
当天没有开往武汉的专车,朱恋与同事在医院待了一晚,大年初三离开。
刚到武汉的日子最煎熬。朱恋穿的是工业用防护服,“像麻袋似的,超级厚也超级闷。”前期人手和物资都不足,连治疗盘、治疗车也没有,病人的尿不湿、卫生纸没地方放,撒满了一地,床铺柜子全挤在走廊上。病人家属送的牛奶水果也堆满了房间。“刚开始我还有点不习惯。三分之二的时间都在找东西,只有三分之一的时间真正在治疗。”
朱恋他们还肩负清洁工的任务,每天一早扫地拖地,病人用过的床单、被套没地方送洗,用一套丢一套,“哪有那么多新的可以用,后面就给他们铺大棉垫。”
鞋套也没有,包括护士长在内。“最缺物资的时候,你穿个红的,他穿个黄的,她穿个蓝的,每个防护服的颜色都不一样。鞋套也是,你穿个黑的,他穿个紫的,有的甚至腿上绑着黄色的垃圾袋。”
有些医生戴的工业用 N95 口罩不防渗,朱恋看见总提醒他们,“ICU 操作中气溶胶很多,口罩一定要有防渗功能。”戴口罩的时间久了,朱恋的胸口曾剧痛过,就像主动脉夹层炸裂。那时,她只有一个念头:“下一班护士什么时候来啊?熬不住了,熬不住了。”
差不多过了半个月,朱恋估计回不去了。第一个月过完到第二个月的时候,她想也不差第三个月。好在,整个工作模式和环境适应下来了。“前三天,我心里真有疑惑,自己能全头全尾地回去吗?”
湘雅医院准备了 15 天的物资,N95口罩、鞋套、防护服之类的,但朱恋同自己说:“没到绝境,一定不能动用科室备的物资。”省着用,哪怕最缺防护服的时候,他们也挺了过来。她说:“因为不知道明后天会发生什么。”带过去的物资全部没用,后来捐给了金银潭医院。
在金银潭医院支援期间,朱恋低烧了3天。她有些小紧张,害怕自己感染。做了核酸测试,照了 CT,等待的 24小时,朱恋心底没谱,想过一个看起来傻傻的问题:“我一直处在重症病房,有没有可能在采咽拭子时,病毒钻进嘴巴,卡在喉咙里?如果没下去的话,一查是阳性怎么办?”
咨询了医院的医生,说是着凉了。虽然是冬天,但医护们在病房里穿防护服仍然很热,出大量的汗,全身湿透。从病房出来,脱了防护服,身上就只剩手术衣,每个人都冷得发抖。
向护士长报告后,她休息了一天,“本来放假 2 天的,但实在没人”。唯一休息的这一天,她“狂泡脚、狂喝热水”,第二天体温恢复了正常。她不敢跟家里说,瞒着,“我要是讲自己发热了,估计我爸会走路走到武汉来。”
朱恋曾叮嘱弟弟配合隐瞒,不说她在武汉哪家医院。结果,湘雅医院的动员会在电视上播出,初中、高中、大学同学以及老家岳阳的人都看到了。“铺天盖地,压根瞒不住了”,一众亲友才知道朱恋并不是待在一所普通医院,而是在武汉接收新冠病人的“风暴之眼”——金银潭医院。
朱友付联系女儿,打电话没人接,发短信没人回。女儿离开的头几天,他都通宵没睡。过了两三天,躺在床上,想起朱恋还掉眼泪。
“他们刚去的时候很艰苦。没吃的,以方便面为主,也吃点零食,过了一个星期,生活上才过得下去”,朱友付说。他担心女儿受不了,工作量大,上班还穿尿不湿,几个小时不吃不喝不上厕所,“我一个小时都受不了,她还上几个小时的班”。
婆婆李顺爱晚上也没觉,在客厅来回游走,不知道做什么。她十分牵挂,但从不当着朱恋的面落泪,“病情发得最多的时候,我问她都不跟我说”。过了半个月,李顺爱才知道前线的情况。“她有时候和我视频,我说你的眼睛两边怎么有印子?她说天天戴口罩”,朱恋笑说戴N95,鼻梁高的最吃亏。
轻症或普通病房,一个护士管四五十人,但重症病房,一个人管四五个病人已达极限。去之前,朱恋没想到病房如此惨烈,缺少时间过度的她,第一天情绪就失控,哭了。一起去的五个护士都哭了。金银潭医院缺人手的时候,朱恋每天工作 10 小时,两班倒,一个班只有一个人。
来武汉后,失眠成了常态。4 点上班,她有时凌晨 3 点还没睡着。“直接爬起来,啃一个馒头,然后赶 3 点 20分的班车。”朱恋找过医院的心理医生,听了几首助眠的音乐后,她跟医生说:“这些音乐唱得像青藏高原一样,我越听越清醒。”
凌晨的班对穿防护服的朱恋来说最舒服,“因为那个时段最冷”。比较难熬的是第二班——早上 8 点到下午 1 点。
医生集中在上午查房,病人统一俯卧位,仰着的病人得由护士帮忙翻身。病人身上管路很多——血滤导管、ECMO 导管、动脉置管等,“特别凌乱”。药物治疗也集中在上午,十分频繁。
护士不只管一个病人,有的病人要打免疫球蛋白,有的要输血,有的要打静脉注射的药,有的要用抗生素,有的要复位治疗……通气的病人会腹胀、便秘,要给他们灌肠、通大便;晨间护理要给病人刷牙,吸管插管的病人,每个刷牙至少半小时,要换气管插管的套件、贴膜和口塞;还要给他们洗脸。床要抹,被要叠,床旁各种导线要理顺。一个人管1台 ECMO机、2 台血滤机,要给病人做灌流,治疗要上,血培养、痰培养也都要采集。“我简直达到了人生的巅峰状态”。朱恋只花了一天时间便学会了血滤机的使用,在平时,她估计要 1 个月。
最初几天,抢救病人时,她习惯左看看、右喊喊,但没人呼应,连找对讲机求助的时间也没有,全靠自己按。湘雅医院重症监护室设有亚专科小组,分工明确,但在金银潭,整个抢救过程,朱恋从没有借助过他人。
偶尔,有些人在科室里调侃朱恋的“塑料普通话”,带着浓浓的长沙口音,“呢”和“了”不分。别人吐槽,朱恋却觉得“那些瞬间太难得可贵了。”朱恋照顾的通常是组里最重的病人,要么气切,要么昏迷,一句话说不了。
她也是同组人中,送走病人最多的,粗略算一下有 6、7 位。“这是我自己负责的,还有帮同事处理的,就更多了。”她给自己取了一个外号叫“死亡一姐”。替去世的病人换衣服,给他们整理东西,从一堆物品中把证件、手机和钱留下,然后全面消毒。没有人帮,一个人处理。“对死亡、抢救这些,我不觉得难以接受,但当一个人默默做一件事时,感到了孤单。”
一个老爷子和一个老奶奶同一天进来,分住于两个病房,中间隔了一堵墙。朱恋端午餐时,老奶奶请她帮忙看一下隔壁的老爷子吃了没。她才知道他们是夫妻。老爷子的身体日渐式微,“后面给他插了管,但我们几乎见不到脱管成功的人。”两夫妻一起进医院,一个越来越好,一个却没走出去。
由于作息不规律,以及打了提高免疫力的胸腺肽,朱恋的经期迟了半个月突然来了。她向组长申请更换防护服,但班上只剩一套,还是留给收治病人的医生用的。朱恋立马说“不需要”了,硬是站着完成了一天五小时的工作。“站着舒服一点,坐着难受。那应该是我这辈子最囧的一次。”
其他的都能忍,但生理反应忍不了。在病房里,与病人沟通靠吼,持续地说话却滴水不进,朱恋渴到望着输液瓶想喝里面的液体的地步。“我感觉自己是一个迷失在沙漠中的人。”踩着病区外的走廊,朱恋总嘟哝着“百香果蜜、柠檬、梅子、雪碧……百香果蜜、柠檬、梅子、雪碧……”,讲这些会产生口水,不这么做,她坚持不下来。“这些话跟太上老君的口令一样,是保命的。”
有时,她也感到委屈,“当时为什么一根筋地要来这里?”大过年的,同事们在家烤着火、看着电视、嗑着瓜子,朱恋却闷热得“天天只想跳进冰水里,每天念叨着下班要吃一个冰淇淋。“可是,酒店楼下的超市没有冰柜。有些人念的是孩子,有些念的是父母,“我没出息一点,只为了下班那口吃的。”
朱恋没有哪一次进病房前,惦记起父母孩子。“他们在我脑海之外,这个只能怪我自私。”换好隔离衣,她就急冲冲进去,因为在里面一分钟都难熬,“我就想快点把队友换出来。”
许多难忘的瞬间倒不一定发生在病房里。志愿者得知医护没饭吃,主动送了盒饭;得知他们吃冷饭,又送了微波炉。“缺什么人家就给你送到心坎上”。酒店也贴心,厨师会在群里问大家“想吃什么菜”。朱恋留言说“好久没喝猪肝汤”,酒店就安排上了。
在武汉,除了上班,朱恋基本都杵着个手机,与各方视频。一个人吃饭无聊,白天丈夫忙,她便总在饭点与父亲视频,给他拍吃了什么菜。
工作之余,朱恋也不做别的,就在房间里发呆、洗衣服、左擦擦右擦擦,电视机都没开过。武汉比其他地方严重,朱恋不串门也不跟人家聊天。“我回想起来,那会儿都不知道干了什么,可能是在睡觉,因为上班实在太累了。”
朱恋一般和丈夫通话多一点。两人同时开着电话,但都不说话。“他做他的,我听一听家里的动静就好。”朱恋靠这个助眠,天天如此。“我丈夫每隔半个小时就在电话那头轻轻唤我,如果我没反应,他就知道我睡着了,可以挂电话了。”有一次两人互相这么听着,听到了凌晨 5 点钟;还有一次,断断续续聊了 380 分钟。
因为太久没回去,她在网上给女儿买礼物。“至少让孩子觉得妈妈还在关心她呀,送一点小惊喜给她。”看女儿学会独自穿衣后,朱恋有些难过。“走了一个多月,小孩就长大了”,婆婆说。
即使朱恋远在武汉,李顺爱仍炒了竹笋,做了香肠,腌了萝卜条,剁了辣椒,托医院的领导给朱恋带了过去。
朱恋带的护肤品没撑多久就用光了。她还有一支护手霜,最后用来涂脸也不够。“脸上又爆痘又长斑,每次视频都跟家里人说老了 5 岁”。女儿妙妙听后,倒是急了:“妈妈你等一下我,你等我长大了一起用口红,你能不能不要老?”
与女儿视频,朱恋总许诺:“妈妈快回来了,妈妈快回来了。”以至于后来,妙妙不怎么相信她的话了。3 月 31 日,朱恋随大队坐高铁返回长沙。“我说妈妈回长沙了,她问我能见到你吗?我说再等一等。”
出发时,朱恋穿着厚棉衣;回来时,已到了穿 T恤的季节。那件唯一的黄外套被她留在了武汉,“洗又不好洗,干脆丢了算了。”在金银潭的日子里,她穿着队服;回长沙那天,她也穿着队服——一件后背印有“中国卫生”的冲锋衣。
与家人通话,被问最多的是“什么时候回去”。离开金银潭的前一天,朱恋接到回家的通知,第一时间告诉了丈夫。她还许了愿:回家后,抱着孩子睡一个月,然后美美化个妆,带着家人从街头走到街尾。
抵达长沙后,朱恋与同事们在酒店隔离 15 天。不知是不是离家近的缘故,她有些待不住。“隔离的时候想早点回家。”
从下高铁开始,朱恋便感到放松:“特别自在,不像在武汉的时候担子那么重。”这是不可复制的65 天,但它已经代表过去了。“普通人的一生真的很平凡,我们每天做一样的活,盲目地上班走流程。难得参加一次重大的历史事件,发现自己可以做那么多。”
载誉而归后,物业、医院、社区都送了花。朱恋摆弄花束时,瞧见了一张卡片。卡片是丈夫姜尚军写的,大意是:致敬英雄天使,吾爱妻朱恋女士,愿天天阳光,天天开心。
朱友付称呼朱恋为小英雄。她回长沙的那一天,他悄悄去了酒店,并给女儿送上了一面锦旗。望着归来的女儿,朱友付用口罩捂住了泪湿的双眼。
朱恋反而很淡定:“他们觉得我做了一件危险的事、一件常人不敢做的事,带着看英雄的眼光看我,但我做的是自己的本职工作,只不过比平时累一点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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